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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Tate“遇见”片山真理

坦白讲,当我在伦敦出差、决定提前下班去趟Tate Modern美术馆时,我心里想的只是“泉”、龙虾电话、泰晤士河景,并未对其中当代的展品抱有任何预期。


欧洲当然是现代艺术的发源地,印象派、新艺术运动、野兽派、表现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构成主义,无不先锋,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艺术大爆发。但是这一先锋领导地位,被两次世界大战掐断。战后的艺术创新,尤其从20世纪中期开始,主要在美国。


纽约作为实质上的世界艺术之都,其强大的现当代艺术市场、收藏体系、全球影响力全面超越欧洲,坐拥MoMa(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现代艺术博物馆)以及近年持续在现当代收藏发力的大都会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纯当代的新美术馆New Museum等博物馆,以及600+艺廊。在纽约生活十余年,我有些理所当然地以为,纽约之于当代艺术、如硅谷之于高新科技,纽约之外估计看不到什么新鲜而顶尖的当代艺术了。


我果然是对艺术无知又傲慢(幸好我还可以用自己从未有机会接受专业美术教育来做遮羞布)。


从伦敦桥地铁站出来,不远就是南华克大教堂(Southwark Cathedral)。这哥特式的建筑,最早建于7世纪、是伦敦最早的基督教场所,12世纪建成如今的哥特式样,据说有个莎士比亚的纪念窗,还是哈佛大学捐赠者John Harvard的出生地。


教堂旁边就是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标志性市场Borough Market(但是视觉上莫名觉得比纽约的Chelsea Market要新一些)。穿过熙熙攘攘的摊贩以及排队买小吃打卡的游客,还有聚在一起、从丢弃的多饭盒中争抢食物的鸽子,喧闹的声音充满了那些维多利亚时期的砖拱门桥洞,似要与头顶上铁路高架的机车声一较高下。老旧的黄色/棕色的砖房,搭配脚下颇新的整齐青砖路,走出不远就是莎士比亚的环球剧院旧址,地面上旧又不甚规则的青石缝看着十分适合青苔蔓延。


沿着Park St继续前进,有着波浪般曲线的玻璃加钢结构的新建筑群映入眼帘。外立柱是木头一样的棕色,楼旁边还有一些细细的新树,给建筑增加了很多自然感。再走一段,穿过一小片白桦,暗红色的高墙映入眼帘。从地图上看,这应该就是Tate Modern美术馆了。


遥望前方远处,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新潮玻璃建筑在建。Tate Modern就是这一片新建筑中间非常扎眼的工业风老建筑,又圆润又锋利又高大而厚重的老式红砖高墙。它本身是上世纪中叶设计建造的泰晤士河南岸发电厂,其设计师英国人也是伦敦经典红色电话亭的设计师。世纪末,这片废弃空置多年的红砖建筑被改造成美术馆,发电厂的巨大烟囱和主机房也得到了保留,还增加了一片尖利似金字塔的空间(承接改造项目的设计师也是后来北京鸟巢的设计者之一)。


由于时间比较紧,我进门先进到美术馆商店里看一圈,想大概感受一下馆里比较受人欢迎的艺术品/艺术家。在复印画区(Art Print),我一眼看到了著名的达利“龙虾电话”,然后注意力就被一张竖版照片彻底吸引过去。


一张精致浓烈同时又处处散发诡异“破布娃娃”感的高能量照片,仿佛把人的魂儿勾了去、让人忍不住驻足多看几眼。照片是一个年轻的东亚女子的半身像。她略侧着脸,面无表情略严肃地望向她的右前方。黑色眼线很浓,唇妆精致,留有完美形状的齐刘海波波头发型,戴两条珍珠项链,身体被一堆条状布艺制品挡住。这堆布艺制品有的有珍珠装饰,有的带着蕾丝边,各自有不同的浪漫颜色;仔细一看,它们都是手和手臂的形状。


照片的下方,有两只皮肤感的人手,各自放松地搁在好似大腿的肢体上,在布艺制品的包围中,不确定它们是摆放着的“物件”还是真实肉体。右侧的手与手臂有血管凸起,可能是艺术家本人的手?但是那截大腿似异于常人,弯折过来的小腿部分突然变细且没有脚。


我如此仔细地看过照片里的内容,为这些不同材质且既残破又精致的手臂肢体感到讶异,同时注意力不断被吸引回那个年轻的东亚女子的脸。她很有鲜活气质,那股有些许侵略性的美感张扬到照片之外,如同钻石的火彩般夺目,她八成就是艺术家本人。她可能是个视觉艺术家,可能很会玩各种布艺和数字艺术的结合,也对精致美VS残缺的美有很深入的见解。她这摄影作品摄人心魄。这些不同材质的假肢堆在一起,配上那样的面庞,对比实在强烈。我这么想着。


她是谁?带着疑问,我开始逛美术馆,最终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有些暗的小房间,发现了整个房间的她:Mari Katayama,1987年生于日本的多媒体艺术家。商店里的小尺寸照片,在这里的墙上有电影海报大小,作品名字 “bystander #23 (“旁观者第23号”), 创作于2016年,镶在一个暗金色细小花纹的低调又雅致的画框里。天花板上一个射灯斜着打光过来,这框及照片便处在暗墙中间的光亮的椭圆区中间,仿佛画框背后四散光芒。


另一幅照片,是横版的,同款暗金色低调又雅致的画框,照片中的Mari Katayama穿着蕾丝睡袍,侧卧在沙滩上,身前摆放着各种带珍珠和蕾丝装饰带布艺肢体,有手指,但是依然没有脚。


角落处,是一雕塑作品,像一个放大版的娃娃屋。一张长方形的桌子,露出白色桌腿,其形状犹如人的小腿和高跟鞋。拖地的桌布由各种花纹的布片拼接而成,上卧有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偶,头朝观众左边,脸被蕾丝蒙住,身上各种精致珍珠蕾丝刺绣装饰,小腿以下不再是布艺而是假肢。桌面上还有桌子下方,有一些方方正正手工涂装的“礼物”盒,有蕾丝边的手工枕头,还有假肢和假肢装饰物。这些真人实物大小的“物品”,用布艺和其他材料混合了精致、梦幻、残缺、未完待续和未知,像小朋友做的有爱的小手工娃娃屋等比放大了,但放大的结果、真人实物的尺寸,让其极具心理冲击力。我的心脏好像被人用手狠狠捏了一下。


什么是美?什么是残缺?谁来定义?谁来解构?残缺也同样值得精心装饰、也配得上梦幻浪漫氛围?


另一侧墙上,有个电视屏幕,正在播放一个视频。非常少女梦幻的前景(羽毛、很多珍珠、大量蕾丝、刺绣),中间破开,露出一个更衣室小景,如同幕布后的舞台。一张艺术家身着白色和黑色蕾丝衣服、坐在椅子上单手卡腰、俾睨看向镜头的照片,她的腿部处于整个画面的视觉中心。视频开始,不同的色彩和材质的剪纸腿和脚或单或双被摆放在照片的腿部,再由涂着红指甲的从手腕处裂成两个粗大手指的“手”进入画面,非常自然地从画面中心把剪纸片拖走,剪纸片的腿脚变成照片的一部分留下来,新的剪纸片进入画面,如此往复。好像小朋友在装饰娃娃的腿、搞娃娃变装秀。


很惭愧地讲,仅仅是在这个视频、当那个涂着红指甲的从手腕处裂成两个粗大手指的“手”第三次进入画面中心并自如地移动剪纸片时,我才第一次正视了它,意识到它是“手”。我迅速就想当然:这位艺术家太懂数字编辑了!竟然可以想象出这样的“手”、并且设计得如此自如,把它加入各种多媒体作品、挑战社会对“正常身体”的定义,牛逼!


她作为日本人,完全不是侘寂幽玄物哀的苍白调调,而是黑眼线、红指甲、每一根头发丝都冒着精致极繁浓烈高调的生气的抓马酷女人、比女王更女王。她俾睨着挑衅,她的美和力量感强势逼到观者眼中、毫不克制,让你一秒相信她的完全主动权,服从于她下的定义。


属葛朗台的我毫不犹豫在美术馆商店买了Mari Katayama那张bystander #23,此行特种兵一般前来Tate Modern大大超出预期。直到四个星期后我结束#火车环游查理曼欧洲,脑子里还时不时冒出她和她的作品。实在太有冲击力了。我于是坐下来认真地搜索了一下这位艺术家。


先去Instagram——每次发现喜欢的艺术家,我都直奔Instagram寻找他们的个人账号、关注他们。Mari Katayama的账号有一些本人在展览现场的照片,标志性的粗黑眼线、波波头。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照片都是半身照,而且从未露出左手。有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升起。


回到谷歌搜索。


Mari Katayama 片山真理,1987年出生于日本埼玉县、成长于群马县。东京艺术大学先端艺术表现研究科2012届硕士,多媒体艺术家,作品有摄影、雕塑、纺织和表演。片山真理天生患有罕见骨骼疾病,其中双腿胫骨发育不全(tibial hemimelia),9岁时截去双腿、开始使用义肢行走,左手的手指数量和长度也不同于常人。



到这里,我头皮发麻,同时心头涌上无数层惭愧。


我看到了她作品中的美和力量,竟立刻假设她是极具想象力和艺术能力的健全人,以娃娃屋为灵感在作品中设计了残肢和假肢来挑战社会标准。我不自觉中也落入了服从于社会定义的“正常身体”思维定式,这是四肢健全人的傲慢。


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到“残缺”感,没有一丝一毫的博同情,只有坦然。她在作品中用不同材料不同装饰编织组合不同的肢体——我回过头看自己拍的展览上的照片,她在所有作品中,坦然地展示自己腿和左手的不同,竖版照片,横版照片,还有雕塑、桌子上的人偶,其左手都是从手腕处裂成两个粗大手指的手,这手往往都是视觉焦点。


我以为那是极具想象力的艺术创作,那其实是她极坦然的真实肉体,坦然到她的真实肉体是她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样的坦然,有视觉之外更深层次的心理冲击力,她在对社会传统审美观念公开挑战、大声挑衅,且她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如同钻石般闪耀、透彻且坚不可摧。


残缺跟劣等不能划等号,残缺当然同样值得精心装饰、也配得上梦幻浪漫氛围。每个人都有残缺,只是有的残缺可见、有的不可见;不存在没有残缺的人,只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人。


而美与完备健全无关,正如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并不因“作品完成交付”而美。完备健全只是一种特定的功能性表达,不能涵盖所有的表达方式,而功能性与艺术性是完全不同维度的看待万事万物的角度,就好比你无法用一种颜色来描述一辆汽车的行驶速度。


片山真理作品的美和力量感,如宝钻火彩般夺目。如此年轻就具备了如此高能量,祝片山真理早日来纽约、在这里大杀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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