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2002年春节(续)》
大年初一。六点出头,老妈第一个爬起来,天还黑着。家里没有闹钟,我也不知道老妈是如何做到每天早上早起做早饭的——她一直觉得喂饱全家是她的责任。
初一一起床,要先在大门口放“拦门棍”,阻挡晦气邪祟进门。其实就是一根普通的木头棍子,长度略超过门的宽度,粗细各异,但不能太细、到不能称为“棍”。我甚至都从未留意棍子从哪里来的,但突然大年初一的门口就有棍子放着了。
接下来要在天井里铺一路豆秸(自家就有种),寓意五谷丰登多子多福。当然,很多人家放的是花钱买的芝麻秸(本地倒没听说盛产芝麻),寓意节节高升。我家放的一直都是豆秸,不要钱。
烧火煮餶飵。老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新年第一把火,由老爸负责。在饭屋用大锅烧水、烧的是豆秸(初一这天做饭烧火基本都是烧豆秸),噼里啪啦的。餶飵快出锅了,这时候会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迷迷瞪瞪地胡乱洗把脸,穿新衣服,把被褥都叠好(可能是一年之中叠被子最认真的一次)、摞到墙角。餶飵煮好,炕上安桌子,吃餶飵。这时候大概六点半多一些,堂姐堂哥堂妹们快到了——他们几家年年都很早起,给嫲嫲拜完年再走到俺家,我们三口人常常还没吃完饭。
我就快快吃好,蹬上鞋,接下来大半天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了。先是快速冲去嫲嫲那边还有几家大爷家拜年,然后回嫲嫲家,大人们这时候已经把里间挤满了,一大群人准备去亲属关系稍远的亲戚家拜年。我的橙色新褂子,冲锋衣款式的,外面一层面料竟然不透气(第一次穿这种衣服)。我跑来跑去出了汗,全部凝结在褂子的加绒里子上,伸手一抹,湿漉漉的,冷。幸好这一年初一没有雪,不然鞋袜要弄湿了,上下夹击肯定要冻得不轻。
堂哥有相机,有时候会拍几张照片——那时候相机还是胶卷的。拜年是跟每位长辈说一句“XX过年好”,XX是对长辈的称谓,比如耶耶嫲嫲大爷二大爷三大爷四大爷大娘二大娘三大娘四大娘大大嬢嬢舅耶耶舅嫲嫲之类。这一大群人里,只包括老爸的哥哥们还有堂兄弟们,外加我们一群大大小小的晚辈,大我几岁的堂姐也常常不跟我们一块。我妈她们,就是这一大家的媳妇们,应该是有自己的拜年路线,只不过我从来没有加入过她们。
从很久以前起,拜年就已经没有压岁钱了——并不是家家都手头宽裕,而且每家都有小孩,每次见面妈妈们都得非常拼地推搡、替小孩拒绝压岁钱,最早时候甚至要嘱咐孩子拜年离远一点、千万别接钱。因为接了钱就要回礼(而且需要小孩及时向家长汇报、谁给了多少),回礼就需要认真计算回多少(千万不能忘了或者弄错了),而且一定是要吃点亏的(毕竟人家给了2块钱,不能回过去2块钱吧?起码得加个五毛一块的)。
后来大人们达成了默契,谁家都不给,也就不用上演压岁钱宫心计了。我手里从来没有过压岁钱,都是立刻上交给老妈,当然不情愿咯,但是我确实很讲道理——老爸老妈统一战线:“这本来就是我们给出去的钱嘛!”
虽然没有钱,但是有甜呀!跟在大人们屁股后面,去到一个亲戚家门口,我们几个小孩会互相通气、这是哪个长辈家、应该怎么喊,实在不知道的话就准备到时候糊弄过关、把重音放在“过年好”三个字。迈过拦门棍,踩着芝麻秸(我们还会像走钢丝一样、认真踩)穿过天井,进到堂屋里间,炕前的地面上往往已经铺了很多瓜子皮花生壳糖纸了。长辈们坐在炕上,大人们先挨个拜年,我们这些小的乱哄哄地拜年声此起彼伏。长辈会笑眯眯地推推面前的盘子,说,“快吃糖、吃果子、吃瓜子”,这就是我们一拥而上拿糖的机会。
像从来没吃过糖那样兴奋。
更小的时候,我们像蝗虫过境似的,会把盘子里十几块糖全部抢走、甚至彼此还要竞争一番(比如堂妹因为糖挠过堂哥的手)。估计大人们看着我们这馋样在亲戚面前实在太不像话,所以后来便提前嘱咐,不准抢、不准全部拿光。我们于是收敛了很多,盘子里至少给人家剩下一两块糖。我的策略是,1)优先挑没见过的糖,2)奶糖>酥糖=巧克力>>水果糖,3)不拿最后一块。拜年拜过一大圈,我的两个口袋满满当当,开心地甩手走,结果乐极生悲。左手食指上已经结疤了的冻疮,挂到褂子底部抽绳扣的金属环,结的痂几乎全给撕下来了。嘶!
全部拜完年,我快速蹿回家把糖放下(准确地说,是单独装好、放进高低柜里收好),然后再跑去嫲嫲家,跟其他人汇合。大人们会互相让一让,最终决定出来去谁家吃午饭。这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聚餐,七家人凑一起,每家平均1.5个娃,满满当当坐下两大桌子。爷们儿们加嫲嫲一大桌,先喝酒吃肴儿,酒喝得差不多再上干粮。媳妇们和我们这些孩子们挤一桌,不喝酒,谁先吃完了就赶紧下桌,好让别人坐得松快些。炒肴儿这个活儿自然也是媳妇们集体出动,但是短时间内要弄那么多人吃的,确实是很费力气。因此这个盛大聚会,其实没几年就也“消失”了,媳妇们都没什么心情忙忙活活那一顿,太累还容易出力不讨好。
聚餐之盛大,除了人多,当然还有一点是好吃的多,重点是,油多肉多!炒的蔬菜,比如芹菜、蒜苔、韭黄、角瓜【注,西葫芦的本地叫法】等,首先用的油比日常的油量宽很多,而且都有数量可观的肉片肉条。几乎肯定有烧肉和火腿,尤其是火腿,绝对的稀罕物,一年就过年能吃到。在小孩子的眼里,工业的调味当然比家常口味好,火腿一上桌,常常会被孩子们快速光盘,主人家就得再切一盘上来。这后来也变成大人会提前教育的一件事:上桌别贪吃、收敛点,尤其别光夹火腿,让主人家嫌弃。
聚餐完毕,一般就各回各家了。下午的时间,有时候堂哥们会带着我们打扑克,什么够级、保皇、拖拉机。我脑子转不快,从来也没有打好的时候,更别说能发现有人作弊的眼力。一天下来,又兴奋又累得慌,甚至晚饭都吃不了多少,因为中午大吃大喝塞太多进肚子里了。晚饭基本就是把之前的剩菜馏一馏【方言,指上锅蒸这种复热方式】,锅篦子上有一块豆腐和鱼和叶,它们会被留在篦子上直到过完年,寓意“一直有鱼”“有福”。这便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二,惯例是走姥娘家。大锅烧水再馏一馏头两天剩下的餶飵和肴儿,就是早晨饭。有时候老妈会把剩的餶飵用油锅煎一煎,香得很。房间地面上依然铺着昨天拜年磕出来的瓜子皮、花生壳、糖纸,因为大年初一不扫地不丢垃圾、避免扫走财运。不过俺家本来也没有特别追求卫生整洁的习惯,爸妈整体比较chill。
走姥娘家,又叫“出门儿”,是正儿八经的走亲戚,自然要带一些的礼物。常见的礼物是青食的钙奶饼干,比如带半箱,再加上一些水果、挂面之类的,一箱子扎在自行车后座上,再推推看看绑得牢不牢固、半路会不会歪掉。七八点钟,三口人两辆自行车一个纸箱子出发。
姥娘家有七十多里路,还有不少大上坡大下坡,全程大概要骑3小时。我跟老妈轮流骑扎着箱子的红色二六自行车,老爸骑着辆二八的黑色大自行车,轮流载老妈或我。终于到姥娘家村前了,常常能碰到姥娘(有时候是姥爷)站在村口小卖部附近等我们一家。姥娘就我妈一个闺女(其他都是儿子),所以初二这一天专门等我们一家来。
姥娘姓张,小个子,虽然日常在坡里【方言,田地、庄稼地】劳作、手粗糙得很,但是脸上皮肤雪白。没有电话的年代,我并不知道她在村口等了多久。老妈或者老爸会一眼看到她,她总是笑眯眯地迎上来说,“XX家来啦”【“XX”是我的小名】,然后用自己粗糙但温热的手拉住我的凉手,一起往家里去。
姥娘的一辈子,是逆来顺受、任劳任怨、任打任骂的一辈子,典型的被封建父权、夫权敲骨吸髓吃干抹净的可怜女人,也是极度重男轻女、为虎作伥的可恨之人。她情感上有疼爱老妈的一面(比如会对老爸格外客气,因为在她的世界观里,这样可以降低闺女在家被女婿打的风险),但是爱很有限且完全不涉及到钱。
初二这天的姥娘家,通常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做客,舅舅们都去走自己的丈人家去了,姥娘娘家的兄弟姊妹们来往比较少(姥娘是大姐)。终于把车子推上半坡的姥娘家门口。老爸拆绳子把箱子搬进去,老妈跟姥娘去饭屋炒菜。这期间,老爸就跟姥爷俩人在堂屋外间坐在马扎上,泡茶喝茶。老爸坐西侧,他较内向,基本不太说话,姥爷说点什么,他就简单搭话应承着。
姥爷是个高个子的黑瘦老头,烟不离手,非常封建、非常古董的一个人,倒是满口“仁义”二字,让我从小便印象深刻。听说我小时候他也很亲我,不过他曾经说过“要是外甥这大耳朵垂子长在某某耳朵上就好了”这种话(“外甥”是我,“某某”是他大孙子)。
东侧是姥爷马扎的固定位置。他背后是放东西的东屋,手边一个小瓮是装干粮的,再伸手就是几把乌黑的暖壶,冲茶水很方便。从屋门望出去,望出院墙再远些,是对面的岭,多数地方荒着,有零星几处房子,往西去有一片松柏林,黑乎乎的。林子处在悬崖上方,下面石壁像是被刀劈的一般。老妈说她小时候皮得很,曾经把那悬崖边上的松树当马骑。
我正趴在里间西屋的炕上,装模作样写写寒假作业。写不了多少便出来走走,或者困了、在炕上睡一会。饭屋的灶正在“努力工作”(姥娘跟老妈在炒肴儿),所以炕上很温热。老爸有时候过来瞧瞧我,“快写吧,再不写就快开学了哈!”我或者顶顶嘴,“今天才初二,还有好多天呢。”
姥娘家这顿饭,也是满满一桌子,印象中必有三道菜,韭菜炒鸡蛋、猪肉丸子汤、炸肉。我其实不喜欢吃加了菜炒的带汁的鸡蛋,觉得鸡蛋被稀释后不香了。姥娘的猪肉丸子调味跟老妈的不一样,而且丸子比较紧实(老妈做丸子的手艺确实有些粗糙)。炸肉,比较看运气。外面裹着糊,看不见里面的肉丝的肥瘦比例如何。我不喜欢吃肥肉(太肥了怪香【方言,二声,形容油水太大而导致香的过分】得慌),遇到肥肉就丢到老妈或者老爸碗里。
姥爷跟老爸会喝一点白酒,一样先喝酒吃肴儿,差不多了再上主食。这顿饭的主食除了各种馅儿的包子,还有餶飵(姥娘他们叫“餶飵子”,几十公里的距离,方言口音已经有很明显的区别了),姥娘的调馅儿也跟老妈的不一样。我自然更喜欢老妈的馅儿,但是老爸老妈一直认为姥娘的馅儿更好吃。
姥娘必定是最后一个落座的,而且马扎离着桌子特别特别远,仿佛在追求自己完全不占地方。每次老妈都得手动把她拉近一点、再近一点。吃完晌午饭,再歇歇,然后老妈要跟姥娘大战三百回合,才能决出什么东西放下什么东西装箱子扎回我们自行车上。按老妈的想法,肯定是什么也不带回去、毕竟车子载着沉、怪累人的。姥娘也是犟种一枚,最终老妈还是要带一点什么,通常是一些杂粮碴子(自家粮食上碾碾出来的),回家可以煮粘粥。
有时候姥娘会想留下我们过夜,这样初三还能见到我的舅舅们、再聚一次。我倒是没有总结出来老妈决定要不要留下过夜的规律。
大年初三,自然也可以走姥娘家。实际上,有时候赶上初二天气不好或者其他原因,我们也是初三再去姥娘家,这样中午的聚餐规模要大很多,几家舅舅们都在,桌子坐不下,女人孩子便不上桌。
初四,要烧纸、送过世长辈“回去”,一样地准备纸钱、用百元大钞打打。我问老爸,为什么不买现成的那种黄黄的纸钱?老爸说,那种纸不好烧。我估摸着那种切好的黄色厚纸钱不仅不容易烧透,还更贵吧?
这天还可能会去走远一点的亲戚,比如嫲嫲的妹妹家(姨嫲嫲)的表大爷表叔之类。当然,并不是每年都一定来往。
初五,迎财神。这天有要包餶飵,依然是白菜猪肉馅。有些人家会放鞭炮。初六和初八也很多人放鞭炮,因为做生意的要开张了。
接下来的几天,不外乎亲戚来,老爸的朋友来,老妈炒肴,男人们喝酒。或者某个大爷家来亲戚,叫老爸去陪客。陌生人一多,我基本也不上桌,就在饭屋随便吃一吃。时间过得飞快,作业也需要加把劲儿才行。到了晚上,要是还有没放完的小呲花,我就拿出来玩一下。
正月十四,堂哥生日。日子很特别,绝对忘不了,不过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庆祝生日。听说他压岁钱特别特别多。
正月十五,元宵节,城里有灯会。妯娌几家会骑车进城,看灯,有时候也在城里的大爷或者小大大家聚会。他们都是住楼房的城里人,每次去做客之前大人们会格外嘱咐我们一通、要规规矩矩的,我本来就内向,这下更拘谨。
元宵节除了城中心有花灯,街边会有些卖元宵的摊儿。这些元宵与南方的汤圆不同,是用一点芝麻花生馅儿在一个装了糯米粉的大大的圆筒里滚出来的,含水量低、非常瓷实、非常难煮、坚决不软趴趴。有时候老妈会买点元宵回来,老实说,我觉得这玩意吃着特粘牙特难咽,也就吃两个尝尝,就再也吃不动了。但是如果没得吃,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晚上,开学前夜,收拾书包,铅笔盒书本作业都检查好,寒假收尾。
正月十六,新学期第一天。早起,老妈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吃早饭,裹上围巾戴上手套等同学来喊,再一起骑车去上学。左手食指的冻疮在重新愈合,痒得很。它前后被刮破了三回,可能后面得【方言,读dei】留疤。我一边蹬自行车一边跟小伙伴说,以后要是真留个疤,我就买个大戒指戴着遮住它!
直到2025年的今天,这个位置还有个淡淡的疤。不过,我还没有给自己买大戒指遮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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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几周前赛博庆祝中国农历新年,在一些聊天群发现很多城里人或者年轻人对很多年俗一无所知,这当然是社会城镇化的必然。细想之下,我的过年记忆也已经非常遥远,已经完全不同于05后小弟的人生经验,便提笔记下、并一厢情愿地想着,只要我还记得,它们就还没有完全消亡。
2002年大年三十,距离歌曲“2002年的第一场雪”发布还有两年。2002年的春晚,有还没拿到金鸡奖华表奖的倪萍,是年轻气盛的李咏的春晚首秀,有刚刚成名还没有改艺名也没有倒拿话筒的萨顶顶,甚至还有大火的、还没有家暴塌房的疯狂英语李阳。当年的顶流陆毅还没结婚,周迅还没跟李亚鹏谈恋爱,赵本山的“忽悠!接着忽悠!”即将成就他历年春晚舞台的最辉煌时刻。那年,爸妈跟我现在年纪相仿,正在从他们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平复身心。
时间快进到2025年,我孤身一人漂泊海外已久,久到我弟可能都没有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的记忆。年前一周,我临时决定打起精神、再像前几年一样招呼几个朋友来家里包饺子,人工制造年味。某种程度上,我们这些离家且还未成家的人是“春节孤儿”。
除夕早上早起跟家里视频,老妈做的年夜饭还是老几样。中午出发去中国城买菜买肉买肴儿,3点到家开始备菜。6点大家陆续抵达,基本都是生手,包饺子忙得满头大汗,8点终于吃上年夜饭,再一起看春晚,再陆续散去。送走最后的客人,我开开窗、点上香,给家里视频拜年。老妈一直不赞同我招呼朋友来家过年的行为。她坚定地认为过年守岁必须是一家人才能做的事。我笑嘻嘻地应付她,孤儿院也要过年的呀!
心里突然想到那句话,朋友是我们自己亲自挑选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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