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如果你或者你的亲友需要在纽约曼哈顿街头步行,希望这篇文章对你们有点用处。希望你和你的亲友们走在街头时一路安全。
在纽约生活十年后,我在曼哈顿中城闹市被“随机”袭击。过去的48小时,我内心涌动着非常复杂的情绪,惊讶、震动、不现实感、愤怒、羞耻、后悔,甚至是幸存者的愧疚感等等等等。一开始,我觉得这件事太私人也绝非荣耀且毫无解决方案,决定不记录,只是在几个本地同事群和校友群简单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两天的时间,我收到很多疑问和关切,我开始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分享出来,可以让那些毫无防备的人、尤其是易受威胁的人暂时提高一些警惕,也是切合“撞墙笔记”的一笔人生现实。
这番记录不会有标准答案,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我的经验和建议都带着当下的局限性。但如果这些文字能帮助哪怕一个人提高警惕,那么这篇文章就是值得的。
声明:评论区出言不逊者(包括但不限于故意找茬、抬杠或任何程度的嘲弄受害者、种族主义、性别歧视)会被坚决拉黑不解释。
事件TL;DR
12月19号星期四晚上本地时间7:15左右,我与一位女性友人从熙熙攘攘的Bryant Park出来,在40街6大道的路口东侧过马路、准备往南前往地铁站时,被一陌生白人女性袭击、二次袭击,袭击者在混乱中逃离现场。人生中第一次报警、第一次坐警车、第一次与警察和警探做笔录。我身体没事,但精神很受震动;朋友眼镜被打碎、有流鼻血,非常受惊。
详细经过(较琐碎,可跳到后1/3看post mortem)
背景环境
圣诞元旦即将到来,曼哈顿正是人满为患的旅行高峰季。中城Bryant Park的Winter Village圣诞村作为一大冬日景点,让6大道沿路街边游客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每周都来这里滑冰。星期四晚上7点刚过,我和一位女性友人结束滑冰,准备穿过40街和6大道的路口前往34街地铁站。这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路线。
突然冲突
路口有地铁站出口,因停车较多,人行道很窄。我和友人一前一后从两辆停泊车辆间穿过。时间到这里,我在纽约的第十个冬天还是一切正常。下一秒,前方一穿红色派克外套的独行女子突然放慢脚步,转身面对我,开始破口大骂,并踢向我的小腿。
我本能地贴着车快速绕过她继续前行(就在这时被她踢中),走远后气不过回头回了句"F U",她继续狂暴怒吼。在马路对面等待友人时,那位女子突然加速冲过马路。朋友刚开口想要劝阻,对方就挥手重击她的脸部,打断了她的眼镜,还导致她流鼻血。混乱中,两个路过的女孩帮忙拉开了袭击者,而袭击者随即消失在人群中。
先前跟朋友边走边聊时,此人就走在我们前方。她一人独行,身穿洗旧的红色派克外套(parka jacket),长度到大腿,帽子兜在头上,牛仔裤,没有携带任何包,身高167公分左右,体重至少70公斤。当她转过身来,是一个浅金色头发的白人,年龄至少有五六十岁,她破口大骂时用的英语、听上去是母语,中气十足。
此时大概7:15左右,早已经天黑,有路灯但也不甚明亮。事发突然,众人惊呼,我根本没反应过来,过路有两个女孩子迅速拉开了那个白女。我听到几个女性声音,“你应该报警”、“旁边就有警察”、“你应该报警”。
混乱中,那个白女消失在人流车流中。行人们过去了马路另一边,只剩下我跟朋友两个人在原地。我翻遍口袋也没找到一张餐巾纸,人整个都是麻的。朋友虽然鼻血止住了,但明显非常受惊吓,她掏出电话打给自己的好朋友问怎么办,电话那头也说报警。
寻求帮助
我看到旁边三米远的路口有人穿着NYPD荧光马甲,便走过去问他我们被袭击了、他能否帮忙、比如报警。这人是交通警察,反复表示不处理报案。一个戴着警帽的交通警察说,“打911吧,报案只能打911”,又补充说,42街那边有警察正在处理事故,可以过去问问他们。
朋友问我要不要先走、她去42街找警察看看,我坚决跟她一起。到42街,张望一番,我在美国银行BOA大楼下面的那个角看到闪着警灯的警车(另一个角也有警车但是没有亮灯),穿过马路,有三四个警察站在那里。我上前询问距离最近的警察、如何报案。他解释道,报案打911是最快的,如果他通过对讲机传话会非常低效。7:26,我们拨打了911。朋友又问我要不要先回家,我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大降温的夜晚,我们从滑冰时就开始吐槽降温穿得不够暖,当时我已经被冻透了,手插在兜里也冰得很。朋友问附近的餐车小哥要了几张餐巾纸,她这才有纸擦鼻子和手。我拉她进BOA大楼的大厅等,可以暖和一下、还能透过玻璃实时看到接警的警察来没来。朋友又打电话给她的好朋友,她确实很需要人帮她压压惊。
我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和时间感知能力。除了找警察、问警察事务性问题,以及对我朋友说 I'm so sorry之外,我说不出来任何其他的话。我密切关注着街角,看是否有新警察面孔出现。
路口好像多了一位手里拿着纸在写东西的女警察。我拉上朋友回到街角,上前问女警察是否可以处理我们的报警电话。她一愣,转头跟背后的另一辆警车招了招手,车上下来两位警察,一高一矮。她问他们,你们是不是还收到一个报警电话?他们查了一下,从车里拿上纸材料,朝我们过来。
警方处理
我们又讲了一遍刚刚的经历、事件发生位置、袭击者样貌等信息。朋友掏出手机、讲了具体的报警时间。这时我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分钟——我以为我们只在那边等了十分钟。
两位警察建议我们一起乘警车在附近搜寻袭击者。我很疑惑、说肯定找不到了吧?那人看上去并不像流浪汉、且早早在混乱中逃走了。高个子警察微笑了一下 “you never know”,我想,确实、有道理。这是我第一次坐警车。一路上,我握着朋友的手,我的手冰冷但有力气,朋友的手温热但软绵绵,她尝试讲笑,我几乎沉默。有一个瞬间,我心里庆幸中午多吃了一份炸薯条。要没有那炸薯条的热量,我说不定已经“电量不足”。
没能找到袭击者,警察随后带我们去了35街警察局。坐着等待警探的时候,朋友靠在我的肩膀,我握着她的手,她浑身在抖。警探处理完上一个电话,拿着本子和笔过来,我站起来,朋友想站起来又被我按下了,警探说不需要站。他身高超过185,穿着便装T恤,开始询问并记笔记。
我先讲开始的遭遇、认为我的Asian长相导致了自己成为被攻击的对象,朋友再讲她被打的遭遇和眼镜损失,我们详细描述了袭击者的外貌特征。警探追问我那个袭击者具体骂了什么、说这很重要、因为不同定性的案子会有不同的调查流程。我坦白讲,我脑子一片空白、除了F word其他都记不得或者没听清。
警探还收集了我们的个人信息,给朋友的鼻子和眼镜拍了照片,也拍了我们的照片、并解释说可能是不同的警探来做调查、照片可以帮他们在监控中认出我们。他还说,鉴于我们的描述很具体,他认为应该很容易找到袭击者。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出于安慰还是有真实的信心在。朋友问,如果当时自己打回去了、会不会got into trouble?警探回答,不会。
警探询问我们的时候,跟我们一起进来的两位警察就在身后。我回头的时候,矮个警察已经填好了文件。他们说,police report要从纸版转录成电子版,可能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进入系统。
我们从警察局出来,感叹,这是人生中第一次进警察局。我掏出手机,跟朋友在马路对面跟警察局门口以及警车们自拍了一张,再一起走路去34街乘地铁。我们在地铁站拥抱道别,朋友抱我很用力,我挤出一句happy holidays。她周末就要飞出国参加朋友婚礼,我们下次滑冰是约在2025年。
事后48小时
一个人走去地铁口,我依然有点麻。进站,上车,坐下,掏出手机,我想了想,在好朋友的小群里发了条信息,简单说下被当街袭击的事。地铁行进中,好朋友打电话来,我接起,说没什么事、在地铁上、很快就没信号了、回家再打电话。
我按照惯例在朋友圈po了滑冰的视频。又想了想,编辑了一条短短的安全提醒,在几个本地同事群和本地校友群发了一下——虽然是偶发事件、无法预测、没有解决方案,但是让大家提高一点警惕性也是好的。在这些群里,有群友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疑问。
到家,给刚到家的朋友回信息确认自己也已到家。给好朋友打电话,对面有两个人交替跟我说话、确认我没事。好朋友还安慰我说,事情还可能更糟糕、比如万一对方有武器。我这才意识到,对哦,情况完全可能更糟糕。
我又在公司内网的小组群聊发信息告诉同事、遇到“随机”袭击、刚从警察局回到家、第二天周五看情况可能会休假。
一夜辗转反侧,不知道几点睡的,周五早上起来头疼。发信息给朋友,问她去Urgent Care检查情况如何。浑浑噩噩的上午,组里同事们在群聊中表达了愤慨和支持。吃完午饭又想起来,可以给公司的安全保卫团队发个邮件询问有没有其他的建议指导。他们比较迅速地回复了我的邮件,主要包含两部分,一部分是acknowledgement / 我提供了具体的事件地点和报警信息,一部分是复制粘贴的公司内部的各个mental well being求助渠道的链接。
周五晚上到家,我打开电视,开始看电视剧“黑暗荣耀”。
周六,有积雪,路上结冰。上午坐地铁出门练球,在4号线车厢中遇到一个昏睡的流浪汉、两米内都是他的臭味。我麻木地看着车厢中的人们,开始想,也许我应该把这件事记下来。“黑暗荣耀”中女主角面对所有人都无比诚实,诚实也是莫大的勇敢。给朋友打电话,聊了半小时,她听上去情绪好一些,起码声音没有发抖。她在自己的帽兜里发现了断掉的眼镜腿,算是一个silver lining。她高度近视,来不及在出发之前重新配眼镜以及配套墨镜。
看完“黑暗荣耀”,我打开电脑开始写这篇文章。
回顾/post-mortem
脑子里思绪很多,我暂时想到这几点、先行记下。这里并不是要全面严谨(也不可能全面严谨),不谈改善社会环境,只是brainstorm识别在纽约闹市的“危墙”、如何能“不立于危墙之下”、遭遇“危墙”怎么办。
1. 安全起见,尽量不要一个人独行,与朋友同行、路线很熟悉也不能放松警惕性。坦白讲,我虽然理性上知道纽约市街上随机袭击、袭击亚裔的案件时有发生,但是这次事件发生前我的警惕性是抛到九霄云外了,因为是人流量巨大的闹市、有朋友一起、路线无比熟悉。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
2. 走路或者搭地铁时,除了那些自言自语动作诡异的人之外,还应该格外注意与独行的看上去可能没有参与社会生产生活的人保持2米的距离、防止被突然袭击。这里的定语有点长。“独行的”这点很好理解,闹市区如果是几人结伴、一家人结伴、有小孩等,通常不是有危险性的人(they got something to lose)。“看上去可能没有参与社会生产生活的人”,是those got nothing to lose的人、危险性可能会高些,比如那些并不是上班族的衣着或者是富有者的打扮&不背包(手提/单肩/斜挎/双肩)&手里不拿手机或者没有戒指手表眼镜的人,可能要值得注意。
这里没有歧视Maison Margiela品牌爱好者的意思,也没有歧视退休人士的意思,也没有歧视单身人士的意思,重点是“可能没有参与社会生产生活”的猜测,上述举例都不是充分条件/充要条件。
典型的例子可能是流浪汉,他们衣着鞋子破烂不堪甚至不蔽体、周身散发着强烈的臭味,有的还携带着拾荒的袋子,他们一个人走在街上,非常容易被识别、被防范。但是袭击我和朋友的那个人,虽然衣服没有破烂、人也没有臭味,她的衣着并不是上班族或者富太太,在闹市区空手独行,并不是“参与社会生产生活”的人生状态,因此值得被警惕。
我直到到家给好朋友打电话时被好朋友提醒了,才意识到,袭击者甚至手里可能有刀有枪有其他武器,不应该因为她是女性就假设她危险程度低。
3. 万一突发冲突,立刻拉开与对方的空间距离,且不要停留,防止被二次袭击。千万不要把“打回去”放到第一优先级,第一优先级永远都应该是个人的生命安全。首先,上班族并非职业打手、无论如何不应该高估自己的“战斗力”。其次,在美国这样的国家的街上,你永远也不知道走在旁边的人的衣兜里都装着什么。那些got nothing to lose的人完全不在乎把自己搭进去,但是我们作为要揾食的普通老百姓,有家人爱人有抱负事业、不值得搭进自己的健康、金钱和时间。
我想了很多、很自责。朋友是加拿大爱尔兰裔女生,比我矮半个头,又戴着帽子。如果不是跟我在一块,她肯定不会被打。我不记得说了多少次sorry,朋友反复跟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但是这段情绪我仍需要时间来消化。
4. 路上有警车、警察,并不代表这段路就一定安全。事发时,路口就有警察在维持交通秩序,距离我们仅3米远。袭击者还是成功跑掉了。
5. 纽约的警察系统看上去分工非常细化,专人专项,导致街上的警察不能处理报警,交通警察更无法处理报警。遇事拨打911依然是最快的报案途径。报案大概可以分成五步。
第一步:拨打911。这是最快的报案方式,即使看到周围有警察,直接拨打911仍是最有效的选择。交通警察、路面巡警等通常不直接处理报案。记录报警时间,这个时间点很重要。报警时记得说明自己是否受伤,需不需要医疗援助。如果不熟悉英语,可以要求翻译服务。记下周围目击证人的联系方式(如果有)。
第二步:等待警察到达。如果可以,找一个安全、有照明、温暖的地方等待。尽量留在原地或附近,方便警察寻找。等待时间可能比预期更长。
第三步:现场处理。警察到达后会询问事件经过,尽可能详细描述事件,特别是具体发生时间和地点、袭击者的外貌特征、对方说过的话(对定性案件性质很重要),是否有人受伤,以及财产损失情况。警察问话时如实回答,不确定的地方可以说不确定。
第四步:警察局笔录。会被带到就近的警察局,需要提供个人信息,警察会拍照取证(人员伤势、财产损失等),可能需要配合警探进一步调查。
第五步:后续跟进。书面报警记录需要几天时间从纸版转成电子版,可以要求警察将报警记录发送到邮箱。保留报案号码,方便后续查询。如果案件有新进展,警察会联系报案人。保存相关票据(如医疗、修理等费用)。
6. 警察说了,被袭击后还手,不构成“互殴”。
我在等警察的那段时间里,脑子里反复冒出来“打回去”的念头。我跟那个袭击者身高差不多,我也是运动能力很强的人,那个瞬间怎么没有反击?我很愤怒。
当然,理性上来讲,“还手”“打回去”并不是最优解。多年前我有练过咏春拳,当时把拳法套路都学完了。然而,我跟男性学员/教练进行推手练习的时候处在明显劣势,他们中有个子比我矮、体型跟我差不多的教练,有比我高一头体型明显大一圈的俄罗斯新手学员,我都是明显下风。即使是张伟丽这样的拳王在纽约街上遇到这种状况我都不会建议她打回去。
7. 跟公司的安全保卫团队保持联系。可能没什么用,但是万一有用呢。
8. 袭击事件往往会很突然,人可能会宕机、很可能来不及反应。我经历的这次前后不过几十秒,朋友被打那个瞬间我好像断片儿了,完全懵了。直到现在,我仍然会冒出一种“灵魂出窍”的不真实感。我们在寒风中等了四十多分钟,我感受到的只是十分钟、整个时间感受完全混乱掉。
9. 被袭击的这种情况,戴框架眼镜可能更危险。首先是镜架(特别是金属材质)可能在冲击力下变形,导致压迫或割伤皮肤,而碎裂的镜片可能造成面部甚至眼睛的伤害。其次是压强,冲击力可能通过镜框集中在较小的面部区域,比如鼻梁或颧骨,使局部受伤更严重。
相比较一般的框架眼镜,软性眼镜、运动眼镜、防护面罩可能好一点,框架眼镜的材质通常不足以有效吸收或分散打击的冲击力,因此它们无法提供类似护目镜或专业防护装备的保护。裸脸相对更安全,没有眼镜的情况下,冲击力直接分布在面部较大的区域,可能减少局部伤害。虽然脸部仍会受伤,但避免了眼镜额外造成的割伤或压迫。
10. 有随时可以打电话过去的support system很重要,这样在紧急情况发生时可以立刻联系对方,即使不在现场也能给自己很大的安慰。
就先写到这里。后续再想到什么,会在评论区添加。
再次声明:上述绝非完备,我也还在消化中、仍很有情绪。评论区出言不逊者会被永久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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