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2002年春节》
二十八,镇上大集,也是年前附近最后一个大集,有平时的两三倍那么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还没有买对联、鞭炮的(只有过去三年家里有直系亲属丧事的人家才不需要对联鞭炮),或者还没买新碗、新筷子的(寓意新年添丁、人口兴旺),这次都要置办齐全了。还要买鱼买肉买菜,准备年夜饭的肴儿【方言,菜肴的简称,读法为“rao’r”二声、带儿化音,又称“盘儿”,因为肴都是盛在盘子里、直接用“盘儿”指代菜肴】。家里没有冰箱,所以这些容易坏的食材都是二十八这天才买。先前太忙还没有准备烤花生、炒瓜子、糖果的,也要一并买齐,预备招待来家里拜年的人。
有住附近胡同的同年级小姐姐,以及她的很活泼的姐姐,常常来拉我一起去镇上赶集。通常老妈会很严格地禁止我跑太远、尤其是去河边,怕出危险,比如河上冰不结实、掉河里之类的(真的有同学出过这样的意外)。但是这天例外。老妈甚至会鼓励我跟着这俩小姐姐去,估计是觉得三人作伴更稳妥,而且她俩不是会闯祸的主儿。在我眼里,两个小姐姐不光活泼外向,还见多识广,认识野菜和不同的呲花【方言,也叫“ji ji jin'r”(谐音,不知道怎么写),细小的“仙女棒”】。实际上,我们赶集的主要目标,就是去买一些可以拿在手里放的小呲花。
揣上几块钱巨款,走路去赶集。先路过大片的麦地,走很远,再绕到河对岸,就能听到从镇中心漫溢很远的熙熙攘攘声。我非常擅长不花钱,基本上只看不买,甚至冰糖葫芦都可以忍住不吃。寻到了卖爆仗鞭炮呲花烟花的摊位,小姐姐们负责询价,我暗自纠结买不买、买几根。最终还是买个一两块钱的,购物结束。再稍瞎逛一下,很快就往回走了。
大年三十,除夕。这天日程很多,要早点起来“开工”(但是俺家向来是这条胡同早晨起来最晚的一家,爸妈都比较chill)。吃早晨饭,饭后腾出锅来,老爸简单地用面粉和水熬浆糊——今天多数任务都由老爸完成。对子【方言,对联】、窗花、年画、福字、灶王爷都拿出来,摆了一炕,对子要按“对”放。八九点钟我们从大门开始贴对子的时候,不少邻居家已经贴完了,红红的对子让他们的大门看着鲜艳又喜庆。大门的对子是最大的(这句话好像是废话),宽超过半米、高超过一米五。贴之前,先要把往年的对子纸撕掉或者铲掉,门板越干净平整最后贴出的对子就越板正。我很喜欢干这个活儿,干得非常起劲、一丝不苟。
对子纸是暖调的大红色,纸面除了黑色的字,还撒着大大小小的金粉,最下面有一条三公分高的白边。最早,对子是买的集上会写字的人手写的,字的墨是哑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子全部是印刷版了,字是黑漆、会反光。有些对子上的金粉也被替换成了金色暗纹印刷的图案(比如灯笼、龙、凤凰等吉祥的东西),细细的,远看不影响字的展示,近看细节“别有洞天”。我还问过老爸,为什么这纸有金粉、为什么有白边、为什么不是纯红色?他给我的解释是,过年的对子就是这样,如果是结婚贴的对子,就是纯红、没有白边的了——我当然也没有考证过这点,毕竟去围观婚礼时的首要目标是抢喜糖,谁会有功夫研究门上的对子纸有没有金粉呢?
准备贴对子。先安下矮圆桌。这是家里的饭桌,很轻,哪里有需要就搬去哪里,天井过道饭屋炕前炕上都有它的身影。把对子反过来铺在桌子上,在对子背面用饭帚(高粱穗做的刷锅用的炊具)或者苕帚疙瘩(扫帚苗做的扫炕的手持清洁工具,磨损得差不多了就叫“苕帚疙瘩”,用完这最后一次就可以丢掉,新年正好用新苕帚扫炕)刷浆糊。
圆桌不够长,所以需要有人帮忙提住涂好浆糊的那头,才能把整个背面涂满。要是天特别冷,浆糊甚至能结冰,刷好浆糊的对子也变得硬硬的,就很难贴牢固了——有时候会看到一些人家大门上的对子大片地翻折下来、甚至掉地上,就是因为气温太低导致浆糊结冰失去黏性(当然,也可能他们熬的浆糊质量太差)。
把大门关上,老爸会提着对子在门上比划位置,我站得远远的、负责看高低水平竖直(我也很喜欢这个活儿,认真得很)。看好位置,把对子的两角按到门上,仔细把上边贴住,再从中间往下一扫、形成T字固定,再把剩余位置都服服帖帖地按到门上。贴好一张,再给另一张刷浆糊,再、在另一扇门上比划着上下左右对齐、贴好。
我曾经很仔细地问过老爸,怎么分辨两句话哪句是上联哪句是下联、上联贴左边门还是右边门?老爸回答得很含糊,大致是说靠语感,读一读怎么顺就知道哪句是上联哪句是下联。老爸认为右边贴上联、左边贴下联。不过按照我的观察经验,要么是人语感判断都不一样,要么是有些人家左边贴上联、右边贴下联,反正看过那么多大门上的春联,我没有发现人们在这方面有“集体共识”。
大门的对子是最难贴的,因为它们最大、最明显、最重要(是一户的门面担当)。除了上下联,还得贴横批,糊在门楣最中间便是(当然,也少不了除去往年横批的纸这一步)。我家的门比较简单,姥娘家那边的要复杂很多。除了门板上字数比较少的宽大对子之外,还有门框上的字数很多的细高对子。按照这个规律,我怀疑早以来【方言,很久以前,重在“以”、“来”轻声】那些高门大户的对子更复杂,毕竟他们不光门大、门框宽,还有柱子之类的需要装饰。
当老爸跟我在弄大门的对子时,邻居们往往已经贴好对子、做其他事了,经过家门口,寒暄几句,大集继续做自己的事。贴好大门,还要在正对大门的前方墙上(也就是胡同前一排房子的墙后面)贴一道竖着的“出门见喜”。
接下来开始贴大门里面的。进门的影壁墙正中间,要贴一个大大的“福”字。很多人家都会倒着贴、甚至买的就是专门倒着贴的“福”字(金色的装饰纹样与福的方向反着),不过我家从没倒着贴过。问我爸为啥不倒着?他只会打马虎眼,“明年再说”。
各个屋门,也要贴对子、横批。把圆桌拿来放天井里,操作步骤与大门口对子一样,但是这些对子纸小很多,因此操作非常快速。最后,屋里各个睡觉的房间,靠近门口的墙上、成年人视线水平上,贴竖条的“抬头见喜”。圈【方言,茅房,也是“猪圈”的缩写,从前在家养猪时猪一般就圈在茅房】门口贴一竖条“六畜兴旺”。我问,是哪六畜?一家三口开始数:鸡鸭鹅猪牛羊。我又问,为什么没有马没有驴?这个问题没得到回答。
所有的瓮上,会贴一个巴掌大小的“福”或者“有”。“福”一般都是楷体,“有”则是一种草书、完全看不出“有”的字形,但是老爸说那是个“有”字、寓意瓮里一直能有东西。有时候不够贴的,得裁对子纸、现拿墨水写,我也自告奋勇模仿着写不少“有”,还被老爸表扬。
贴完对子,我来贴一种长方形彩纸镂空花,是贴在门窗上方一排(或者多排,根据空间定)的装饰。大概是砖头的尺寸,机器批量制作的,镂空的花样有吉利的字、搭配纹饰,纸非常非常薄、很容易扯破。一打里面有花花绿绿的颜色,红色绿色粉色黄色紫色等等,色彩之丰富与墨西哥亡灵节的装饰纸花有得一拼,但色彩亮度更高一些。
贴的时候要先把上面裁开,确保一页一页可以分开。我会按照颜色对称着贴,然后让一扇窗上面有尽可能多的颜色。只需要把上沿涂一点浆糊就可以贴了。贴完后,大门屋门上方飘着两层彩纸花,窗户上也有一排,被风一吹飘飘得很好看,格外喜庆。
回到炕上,爸妈会把年画都贴起来。老妈喜欢小孩,每年都会买一张有一个或者两个胖宝宝(通常都是男孩)的新年画换上,好像是谁家小孩扩印的彩色照片。再就是我当年拿回家的奖状,也会贴到墙上。灶王爷要贴到饭屋、灶台旁边。
忙忙活活贴完这些,就已经快天晌了【方言,中午了的意思】。浆糊要是用不完,要么送去嫲嫲家看看用不用得到,要么干脆丢去喂鸡。
接下来的一件大事,又是老爸负责。这天要去上坟,请过世的长辈们回来过年。首先要弄纸钱。家里一般都是买一打大张的棕色纸,过年期间要烧纸的场合不少,用的时候就取一些出来,裁成一尺见方的纸,再拿出百元大钞“印”一遍(土话叫“打”),就正式变成可以“用”的纸钱了。
老爸带上纸钱,去喊他几个哥哥一起去上坟。所有的纸钱都放在一个大元宝箢子【本地一种盛物的工具,又是一种衡器。按其容积大小,分为三升箢子、五升箢子、斗箢子等】,一起提着去坟上。通常这是只有男的才能做的事,但是如果我非要跟着一起,老爸也无所谓——他在这方面并不严格教条。
上坟的仪式感里,包括一些“隐形条款”,比如,出了门的纸钱不能再带回家。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一次我走在前面出了大门发现老爸拖拖拉拉没跟上,就又回来找老爸。当时感觉有点怪怪的,就把箢子放在屋门外,空手进屋找老爸。老爸好像被电到一样,嘴里“啊哟啊哟”着,非常麻利地出来提着箢子就往外走。他笑嘻嘻地反复嘱咐我,“千万千万别让你妈知道哈,不然你得挨顿好打呢!” “哦”,我呲呲牙、心砰砰跳。
下午老妈也会很忙。要收拾年夜饭的食材,老妈的年夜饭经典版本包括六道肴儿:香煎带鱼(年年有余),香煎大豆腐(年年有福),猪肉炒芹菜(勤劳有干劲),火腿片,还有两样,我想不起来了(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在家过年了)。还要剁白菜猪肉馅儿、和面(这一天的馅儿里肉的比例要比往常高一些),饭后要包餶飵【gǔzhā,方言、饺子,也有作“箍扎”的写法】。
备菜,炒肴儿,等盘儿都上桌后,老爸在天井点上鞭炮。三口人在炕上的圆饭桌吃饭,老爸会喝一盅酒。吃完饭拾掇好桌子,炕上铺好被褥,趁着灶里还有火气、热乎着。大家坐在炕尾一边包餶飵,电视上播着春晚。
老妈会准备好几块硬糖,随机包进餶飵里。最早其实是馅里包硬币(好财运),但老妈觉得硬币太脏了,方言里“甜”和“钱”同音,我的天才老妈于是想到了包糖块的主意。这一天的餶飵不仅仅有餶飵,老妈会多和一点面,最后擀成宽面条,排在餶飵上面。老妈说,这叫“金线串元宝”,因为我们包的餶飵是元宝形状,面条则代表了“金线”。
除夕晚上要守岁,每家的守岁细节都不太一样。包完餶飵,三口人接着看春晚。我每年都想撑到凌晨12点,年年都失败,一般十点多就熬不住睡着了。几年之后,我才又听说了一个新的除夕规矩: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因为会妨害她兄弟。时间快进到2020年代,这条规矩好像几乎没有什么市场了。
远远近近的鞭炮响着,从晚饭前就开始了,会一直响一晚。
大年初一。六点来钟,老妈第一个爬起来,天还黑着。先放拦门棍,然后在天井里铺一路自家种的豆秸。在饭屋用豆秸烧大锅、煮餶飵。这时候会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迷迷瞪瞪地胡乱洗把脸,穿新衣服新袜子,把被褥叠好放墙角。餶飵煮好了,老妈“供养”完各路神仙,炕上安好桌子,吃餶飵。开始忙碌的一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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