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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春节

终于放寒假了,可以睡懒觉,作业先放放(不过心里已经有了往年经验带来的觉悟,知道要是年前不完成寒假作业年后一眨眼就到正月十四面临开学前的亚历山大)。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老爸负责扫屋,主要是把几间屋的天棚【方言,意思是用布或者纸糊的天花板ceiling】还有墙上尤其是角落部分的蜘蛛网粘下来。工具是一根杆子,一头绑上扫帚。戴个帽子、或者包个围巾,穿件脏了的衣服,扫来扫去,扫完了身上也落一层灰。屋里扫完,屋外天井也略略收拾一下。


下午开始剁大白菜、剁猪肉,后晌饭【方言,晚饭】是白菜猪肉餶飵【gǔzhā,方言、饺子,也有作“箍扎”的写法】。经过多次尝试,我已经成了优秀的剁馅儿主力。不过,我虽有剁馅儿的力气和基本技术能力,却没有辨别它们是否已被剁得足够细碎的能力(毕竟我说了不算),于是剁一会儿便要喊老妈来检查一下、直到她点头验收。


调馅儿必须是老妈负责。我抗议姜放得太多,但抗议无效。老爸剥蒜、捣蒜,有时候我也帮忙捣蒜。捣蒜要加一点盐进蒜臼子才好捣,而且捣完有粘稠感。兑酱油,倒到碗里,蘸料准备完毕。我家的餶飵蘸料一直只有蒜泥一种,听说二大爷家喜欢吃醋蘸餶飵。很久以后等我那极端挑食的弟能吃餶飵,我们惊奇地发现他喜欢蘸加辣的醋。


这一天还得送灶王爷上天。拿出灶王爷年画,把底部印着官员骑着马匹的一小截裁下来。餶飵预备出锅,老爸在天井里点上鞭炮,老妈在饭屋【方言,厨房】灶台边烧掉裁下的纸马儿【“灶马”是灶王爷爷的坐骑,理论上不是马这种动物,但是年画上确实刻画的是马】。老妈盛出第一碗、三个饺子,供养供养【动词,“供”四声、“养”轻声,大致是用筷子夹一点饺子皮丢到灶王爷面前地上的动作】,嘴里低声念念有词一下(我完全听不懂),意为请灶王爷上天言好事。


“供养”这个动作我只在过年期间见老妈做,但是姥娘【方言,妈妈她娘】十分虔诚、每次弄饺子都会做。虽然我完全听不清她们说的是什么,但合理怀疑,老妈的念念有词应该只是姥娘的版本的粗糙简版、少了不少词,姥娘嘴里念叨的词明显更长、嘴形更复杂、套路更熟练。


吃完后晌饭,略一拾掇,带上香皂和换洗衣裳,摸黑儿去村头的澡堂洗澡。人多,排队。澡堂里间虽然有灯却不甚明亮,整个黑乎乎的,地上有些湿,空气又冷又潮,脱衣服脱得有点困难。掀开沉重的帘子钻到洗浴间,同样很暗,水汽浓重,找到一个没人的淋浴头,开始洗澡。有两个互相结伴来的小姐姐一边洗澡一边聊天,其中一人说,要是以后能住得上有每天能洗个热水澡的房子,就是人生理想了。影影绰绰中,我并看不清她们的脸。


老妈指导我如何用力搓灰,尤其注意脖子、耳后。我很怕她给我搓背,因为很疼、感觉要被搓掉一层皮。洗完澡出来,穿衣服又是一大难处。湿漉漉的脚蹬进秋裤,摩擦力把秋裤扯老长,脚仿佛穿过了很长的迷宫才成功从裤腿钻出。穿戴完毕,拿围巾帽子盖住湿漉漉的头发,回家。



二十四,老妈开启蒸干粮的序幕,活面,发面,揉馒头、卡【动词,形容把合适大小的生面坯放进模具压好之后反过来倒磕一下、压好花纹的面坯便因重力落下来】和叶【谐音,方言,馒头的一种,是有特殊花纹和形状的发酵面食,蒸着吃】,通常都是鱼形【有些地方叫“面鱼”】的卡子【方言,名词,模具】,有的和叶会包上红糖。炕上热乎着,排着二次发酵中的馒头和鱼和叶。


连续几天,家里的烟囱袅袅不断,要蒸的干粮太多了,这是为了预备下年后两周都够吃的干粮。馒头都是圆的、有小孩的脸那么大,我一次可以吃一个。鱼和叶自然是鱼形,一扎长、单手可握,如果吃到有糖的,别提多开心了。包子有咸有甜,有人家包得大个一些,有人家包得秀气【方言,形容个头小巧玲珑】一些。咸的有猪肉丁馅、萝卜豆腐粉条素馅,用不同的褶来区分。甜的有红豆包、绿豆包、都是收口在底下的圆形。豆子都是提前泡好煮好,再手工捏碎,拌进去白糖。


糖依然算是稀罕物,因此家里的豆包都几乎尝不出甜味,堂哥家的豆包会甜很多。最没有甜味的是姥娘包的,我很怀疑她有没有放糖。她的包子也是最大的,足足有老妈包的两倍大。但老妈的包子们在我们那边也算是大个的了,二大娘三大娘家的包子(还有饺子和粽子)都不超过老妈的三分之二大。


老妈的理论跟姥娘是一路的,自己在家吃,当然得多包馅儿、实实在在吃,不追求好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这是老妈怕麻烦而找的借口,直到有一次我亲耳听姥娘也这么说了一遍。再后来,我买香蕉会习惯性地买个头最大的,因为感觉个头大的香蕉,香蕉皮占比更小、因此更实惠。


造干粮的工作量很大,因此常常关系好的亲戚邻居妇女们会噶伙儿【谐音,方言,和伙、组团的意思】,今天给这家造、明天给那家造,人多力量大,可以更快做完。蒸好的干粮放凉之后丢在饭屋角落的小瓮里,用包袱布蒙上,再在瓮上盖着盖顶【方言,一种高粱杆制作的双层平板,被用作盖子或者托盘】。冬天室温很低,干粮通常可以放比较久。当然也会有意外,比如时间过太久温度又不够低,干粮会长醭【读bu二声,可以替换成“毛”,长毛了指的是发霉了、白色的霉】,长醭长得太厉害就没法吃了,只得浪费掉。



二十五,城里有大集。就是县城里面的几大片农贸市场。一般去赶集买一些预制菜品,比如大火腿【注:非西班牙火腿、金华火腿等熏制猪腿,也不是细火腿肠,而是ham火腿肉制品,且与哈尔滨红肠不一样】,粗大的比细小的贵,得利斯【注:本地知名食品公司品牌,他家做火腿用料和味道极好、太有名了,几乎成了火腿的代名词】比杂牌的贵。又比如鸡脯丸子,也是本地厂家生产的,大厂家的品牌更贵但品质也更有保障。鸡脯丸子直径有一元硬币大小,白色,煮汤特别鲜、丸子特别嫩,但是肉含量应该挺低的,是当年盛极一时的年货还有松花蛋(我们也叫它便蛋)、腊肠(本地特产、与其他省份的腊肠调味完全不一样)等,都耐储存而且做盘儿有样儿(读到这里,你可能已经能听出来我们土话里的儿化音有多重)。


这天也有不少趁机买衣服鞋子的。县城的衣服鞋子已经比下面集上的衣服鞋子高级一大截了,专卖店又比市场的衣服鞋子更上一档次。通常,过年是一个人买新鞋、新袜子、新衣服的唯一机会——夏天的衣服不作数。当然,并不是每年过年都有新衣服穿,有时候只是褂子,有时候是裤子,有时候只有鞋。毕竟经济条件有限,需要精打细算。老妈在市场上给我挑了一件冲锋衣版型的运动服上衣,鲜亮的橙色,内里加绒。买得有点大,因为里面需要穿棉袄的空间。



二十六,隔壁邻居杀了个猪。猪的惨叫声实在是大,我跑去堂哥家玩。回来时邻居家的烟囱汩汩的,空气中飘来熏烧肉的香味。好香!本地烧肉是一种特色菜,出来这个县就见不到这样的做法和调味了。先卤,把清理干净的猪头肉、下水【方言,猪内脏】等放一锅,添很多水,加料(很多种料)进去煮到软烂,捞出控干。再熏,起新锅烧干,锅里加大量米或者糖,上方架锅篦子【方言,锅内蒸东西用的带孔架,不是梳头的竹篦子】,把卤好的肉摆上,盖锅盖烧火,用烧焦的米或糖的焦香熏肉,把握好火候、快速熏透快速出锅。


开锅盖瞬间,烧肉香飘两条胡同。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两种食物香气之一。另一种是蒸馒头略微烧过火造成馒头底微微焦掉时充满天井的麦香。



二十七,做豆腐。提前泡好黄豆,装在梢【方言,本地有提手的桶,通常是铁制,广泛用于承载液体和有水的混合物】里去作坊里用机器打成豆浆和豆渣。拉回来,豆渣放一边拿去喂鸡,听说也有人会摊煎饼或者炒菜吃,听俺嫲嫲【方言,爸爸的娘】说荒年时豆渣是好东西;豆浆倒进大锅,开煮。要注意火候,要常常搅拌,防止底下糊锅。沫子沸起来,来势汹汹,要泼冷水进锅去压一压。


煮熟的豆浆,先舀出一点,想喝豆浆的现在就可以开动了。把要喝的豆浆盛出来,剩下的舀进小瓮里,开始往瓮里点卤水。卤水是买的,像砸碎的半透明淡粉红色石头块。拿一小块盛在勺子里,舀一点豆浆化一化、轻轻地把卤水匀进锅里,再搅一搅。长辈们会警告小孩子,卤水有毒,早以前谁谁谁家就是喝卤水死的(很有意思的一点,老家的土话虽然有描述各种各样的死法,但并没有“自杀”这个词)。我对这个“警告”印象很深刻,因此离着卤水远远的、碰也不碰,但我也从未考据过它的毒性。


点卤水确实是很小心的一步,这个操作都是由有经验的人来完成,直接决定了豆腐的口感味道。点完卤水,豆浆很快就结块变成豆腐脑,一团一团的,吃豆腐脑的现在可以盛出来。软嫩,烫嘴,豆子味。通常豆腐脑会变成一顿“午饭”,大家都吃一些。


接下来就是压豆腐了。本来烧豆浆的大锅,锅底有一层糊底的渣渣饼(可能跟豆渣煎饼差不多意思),我这样的馋猫肯定是要铲一块出来吃的。锅上架好了架子和筐(借邻居家的一用,不记得是什么编成的了,姥娘家的筐则是柳条的),筐上铺好又大又白的包袱布,就可以开始把豆腐脑从瓮里转移过来,卤子汁会漏下去,剩下固体在包袱里。转移完毕,包袱布四边提起包住所有的固体、扎紧,上面再放上平的盖顶,再压上重物,就可以等豆腐定型了。


做好的豆腐,一般都切成十公分见方的块,送嫲嫲家一点,送邻居点,晚饭自然也是豆腐,蒜泥拌豆腐。剩下的就仔细拿去装在瓮里,再加上先前被挤出去的卤水汁,这么泡着。它们在接下来的两周会被陆续做成煎豆腐、作为桌上的一道肴,寓意“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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