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之于我仅有的少数几样惊喜之一,是掀翻乐夏2的五条人乐队。
我的瞬间反应是AMAZING(全部大写)。谷歌翻译说amazing是惊人的,了不起的,精彩的,异乎寻常的。我于是挑了个“了不起的”,作为题目。
那种发自内心的admiration,包含欣赏、赞叹、钦佩、羡慕、尊敬等种种情绪,来不及细想,就直抵灵魂深处。
五条人没有任何主流音乐“正”史的影子,特立独行并且完全逻辑自洽,无人可比。我极喜欢他们的“独一份”。他们就是他们,很骄傲地把县城里的、城中村的最真实的方言生活转化为音乐故事歌唱出来。同时很神奇的是,因热爱读书热爱音乐走上“走鬼”道路的他们虽无甚学历,但不可谓不博闻强识,对书籍绘画音乐电影有纯粹的好奇心,对世俗主流的约定俗成毫不在意,既离经叛道,思考的问题极现实又极深远。
有很多人(社交媒体大V也好、身边认识的朋友也罢)认为五条人不是音乐人、作品不是音乐,毫无艺术性可言,只有娱乐的价值。我每每都感叹,同样有耳朵有大脑,但人与人是如此不同,且可以如此judgemental,而因为他们掌握了互联网的话语权,他们显得如此正确且不容置疑。
首先,我不知道谁可以定义“艺术”,但我不认为五条人的艺术性可以由社交媒体上的这些人来定性——梵高活着的时候谁也没觉得这个疯子画画高明,电影《大话西游》直到多年后才火起来并被尊崇至今。
其次,音乐自然有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其追寻的意义并不一样——诗经还分《风》《雅》《颂》呢。音乐起源于史前(且起源未知),存在于每个已知的文明,受其他文明要素(经济、气候、科技等等)影响,各文明的音乐理论发展也都不同。
在目前的中文互联网上,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间存在一条鲜明的光谱,因着群体在互联网上发声的话语权不同而产生了很多鄙视链。臧鸿飞在吐槽大会总结的“古典>爵士>摇滚>流行>说唱”极为精辟了,这还不算流派内部的链中链,音乐流派和地区之间的鄙视链,学院派对“野路子”的天然轻视,以及学院派内部互相鄙视。
我们何时能够从中文互联网中铲除“鄙视链”这种东西?什么时候能够真正地百花齐放、而不是把所有人都挤进一条赛道进行排位?什么时候可以像Lady Gaga唱的那样“Born This Way”所以自豪自己的模样?
我为五条人的特立独行且真诚自信而鼓掌。平心而论,我自己距离做到“背景”自信还很遥远,更别提骄傲。
第三,手持技术主义宝剑的专家并不能代替普通人消费音乐产品,普通人可以在追随“专家”之外有自己的个人喜好——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人。
以我为例。我住费城的几年里,会买费城交响乐团的季票、并几乎每周都去。而后在纽约和硅谷之间坚定地选择了纽约,也是为着纽约的百老汇、林肯表演艺术中心以及卡耐基音乐大厅。我之所以喜欢坐在台下集中精神辨析作品结构的工整、乐器间的配合、每一样乐器的分工,还有演出场地与录音棚的差异,大致是一种脑力活动,有冥想之效。
我也听流行,听说唱,我对每一个细分领域都有好奇,所希望的是在有限时间内听到最与众不同且能够打动我的声音。我不懂乐理,除古典音乐外,我依然买音乐专辑、因着专辑的结构而一次听整张,在听单曲时最关注的则是歌词、其次是旋律。五条人作品的歌词像自由体的诗,节奏出人意料,方言与旋律有异常亲切的入耳感,我喜欢上他们只用了不到一首歌的时间。
我不懂海丰话,在广东生活过却对粤语勉强只能算识听不识讲。这不妨碍我喜欢他们的歌词,就像我喜欢周星驰的无厘头一样。《阿珍爱上了阿强》“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配合梦幻丽莎发廊的写实封面、充满年代感的MV,带烟火气的甜蜜特别动人。《我的头发就是这样被吹乱的啊》说“你看那风,有时往东吹,有时往西吹,我的头发就是,这样被吹乱的啊”,让我听到许多人生飘摇,甚至不自觉地会想起尹天仇对柳飘飘喊出“我养你啊”时的海风。
五条人野生而纯粹。那种不知乐理、视规矩为无物的自由,那种赤着脚、浑身烟火气的市井生活哲思,那种最洒脱也最旺盛的生命力,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于我像nostalgia(即,一种或渴望回到过去某个时期或过度感性地向往过往某个无法恢复的状况的怀旧状态)。
我也是泥地里“野生”的。我的野生的日子,一部分在老家北方的麦田里、赤着脚也拼命想让自己被人看见,一部分在求学广州时的榕树下、在人字拖和帆布鞋之间反复横跳。在广州的几年,甚至是我仅有的自由仿佛触手可及的日子——在被社会毒打之前,受着象牙塔庇护得以感受南方方言混杂的市井和自由。我怀念那段从某种意义上轻松从容的生活,充满天南海北的各色食物,自由选择想要做的事情、无所谓不务正业,湿漉漉的空气里是“一切皆有可能”的味道。
《十三邀》最近去广州采访了仁科、阿茂,他们在广州的朋友,以及去广州听他们现场的粉丝们。夜市烧烤让我如此怀念,小洲村的路也亲切异常。而许知远却异常矜持局促,与仁科的轻松、阿茂的稳当、粉丝的热烈形成了几组鲜明的对比。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反感许知远作为主流高级知识分子那股高姿态——他甚至无法直视仁科的眼睛。许望着江水说,自己的“人生太正确了”“太正常的青年时期”“特别想过野孩子的生活”——我不知道他有几分真诚。阿茂则很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然后揽过他的肩膀,温柔而坚定地告诉他“你现在也很酷啊”——我不知道许知远当时的感受,我作为观众为他感到温暖。
老实说,以许的年纪,80前出生的北大高材生,从数据上来讲当年无论如何也不是“Normal/正常”的青年。他1976年出生的同龄人有1894万,二十年后的1996年,全国高考报考人数只有241万,当年录取97万人。我成长时期同村的这个年龄段的青年,几乎没有大学生。他们多数是独生儿子(谁知道他们是否有过姐妹呢),多数在读书无望(初中毕业)之后早早托关系就业。许作为2000年毕业的北大学霸认为自己的青年时期太“正常”、不叛逆,除了傲慢的ignorance好像没有别的解释;而以ignorance来形容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也实在是荒诞——比很多大V眼中五条人的荒诞级别有过之而无不及。五条人比起来,不仅真诚、真实、更能让我感同身受,还可爱太多。
我虽“野生”,却几乎没有“自由”过。我短短的人生中所背负枷锁很多:出生既有性别鄙视链,二元户口鄙视链(以及来自彷佛整个中文世界对“凤凰男”“扶弟魔”的恶意),经济阶层鄙视链,高校鄙视链,学历鄙视链,口音鄙视链,语言鄙视链,薪水鄙视链,公司鄙视链,身高肤色体重衣着鄙视链,再回到性别鄙视链,等等等等。我有不甘,作为“非主流”为了能够被看见被听见,自有自我意识起便主动选择投身主流游戏规则,一路在规则中“争上游”,走得足够远,也依然没能fit in所谓的“主流”。我仿佛一直是个outsider。五条人的那股不容置疑的自由和自信,让常常自我怀疑的我心生万分羡慕。
我希望未来有一天我也能够像他们一样自由、鲜活,塑料着也自信着。他们在《世界的理想》说“莫去理它,莫去理它,最后还是靠我们自己啊。”仁科不止一次提醒许知远,他们要走向世界,《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我信他们。我也会继续前进,打破我的枷锁。
在我的眼里,五条人做自己、非常了不起,他们值得所有人严肃认真的尊重。不仅仅是五条人,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条人都应该是被尊重的个体。
PS:梁文道在圣诞节也电话采访了仁科与阿茂,道长的提问、倾听,以及归纳、理解,其节奏和内容比《十三邀》不知道舒服了多少——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媒介限制带来的正面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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